小泉八雲出生在希臘,原名為 Patrick Lafcadio Hearn,
父親為英國派駐在希臘的愛爾蘭軍官,母親則是希臘人。
40 歲落腳東京,1896 年歸化日本,同時改名為小泉八雲。
曾任記者多年的他,對文化與景物觀察細微,
此文摘錄自《內觀日本》〈篇四:旅行日記〉,
記述他從大阪去京都參觀內國勸業博覽會的旅程。
「在日本所有獨特的美麗事物中,最美的莫過於前往高地參拜或歇憩的路途,
條條踏上無境的道路,道道邁入無物的階梯。」
這一句話就可完全看到他對日本文化的精準剖析。
文/小泉八雲;譯/蔡旻峻
壱 —— 一八九五年四月十五日,在大阪——京都的火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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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車廂座席上,日本女性若是昏昏欲睡卻又無法躺下時,會撩起長袖子掩住臉,接著才開始打盹。二等車廂內,有三名女子正睡成一排,面容都被左邊衣袖遮住,隨著列車一同搖晃,就像輕輕飄蕩的蓮花(這種以左衣袖遮臉的方法若非偶然,便是本能。很有可能是後者,因為右手能抓住吊帶或坐墊,以防強烈搖晃)。這番景象優美而有趣,尤其是優美,堪稱日本女子優雅舉止的典型範例;她們總會盡可能以最細緻、最不彰顯自己的方式散發光彩。但這種姿勢也相當可憐,有時像是在厭煩地祈禱著。而這一切,都是因為她們被訓練成有責任只能對外展現最愉快的面容。
這讓我回想起某次經驗。
一名在我家中服侍多年的男性,讓我覺得他似乎永遠心情快樂。他在交談時永遠帶著笑容,工作時總看似欣喜,就像對生活中所有麻煩大小事都不知情。但就在某天,我無意間看到他獨自沉思的樣子,他鬆懈時的表情令我大吃一驚。那不是我熟悉的臉。那臉上布滿痛苦和憤怒的深刻紋路,讓他幾乎老了二十歲。為了示意我的存在,我輕咳幾聲。那面容竟然立刻明亮、柔和了起來,有如返老還童般的神蹟。神蹟,確實如此,這就是永無止境的無我自制力。
叁 —— 四月十六日,京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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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日本所有獨特的美麗事物中,最美的莫過於前往高地參拜或歇憩的路途,條條踏上無境的道路,道道邁入無物的階梯。
確實,它迷人的殊勝之處出自偶然,是人為的建築傑作與大自然最美好光線、色彩的結合。這魅力會在雨天消逝,但仍因反覆無常而更顯美妙。
在那階梯的盡頭,也許是一條約莫半英里長的鋪石坡道,坡道旁種有兩排大樹。每隔一段固定間距,便有石獸沿路守護。隨後是一大段穿過蓊鬱林木的階梯,通往被大量老樹遮蔽的露台,而露台又在樹影中沿著石階連接其他露台。當你不斷登踏台階,直到穿過一座灰樸鳥居,那終點就落在眼前:一座空無一物、不見色彩的木造小神社——「神宮」。那虛無感霎時將我震懾,就在既綿長又莊嚴的參道之後,就在靜謐又隱蔽的高處,它相當幽微。許多類似的佛家經驗也在等待那些有意一探究竟的人。比方說,我也許會建議遊客去探訪京都東大谷的寺域註1。宏偉的東大谷山道通往寺院境內,寺院內的階梯足足有五十尺寬,厚重、滿布苔蘚,上頭飾有宏偉的欄杆,最後通往一座有圍牆的露台。這景象會讓人想起類似《十日談》時期某些美麗的義大利花園。可是當你逐漸走近露台,只會發現一道開啟的關口—通往墓園!佛寺的造景者是否想告誡世人,無論所有壯麗、氣魄及美善,最終皆通向這般死寂呢?
註1:指大谷祖廟,是位於京都市東山區的寺院,屬真宗大谷派,通稱東大谷,亦是凈土真宗的祖師親鸞之墓。
肆 —— 四月十至二十日,京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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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花了幾乎整整三天參觀內國勸業博覽會註2,而這三天卻只夠我認識該展覽的大致特色及意義。會中展品內容以工業為主,但看來仍令人愉悅,因為各項產品均可見不可思議的藝術應用其中。儘管如此,那些比我更敏銳的觀察家和外國採購商,卻認為那當中有不祥的弦外之音,也就是東方形成了對西方貿易和工業最恐怖的威脅。「與英國相比,」《倫敦時報》記者寫道,「這些都不過是九牛一毛……就連工業革命的發源地蘭開夏郡,都比韓國、中國還早被日本『侵略』。這已然是一場和平的占領,實際上也是一場成功、卻無痛的蠶食過程……內國勸業博覽會是日本工業進一步擴張的證明……一個每週工資為三先令外加其他生活費的國家,必然會消滅開銷較之多上四倍的競爭者,其他方面亦然。」這工業的「柔術」必會造成預料之外的結果。
此外,這場博覽會的入場費也值得一提。只要五錢!但可以想見,就算金額如此低廉,也能聚沙成塔,這正是因參觀者為數眾多。每天都有大量農民湧入城中,大部分是徒步來此朝聖。這趟旅程對許多人來說確實是場「朝聖」,因為當時也是真宗大本山的落成典禮。
在我看來,會中美術展區卻比一八九○年的東京美術展覽會來得差。現場當然有些不錯的展品,但為數不多。也許這個國家熱切追求的目標已經轉向,改將所有精力和資質朝向有利可圖之處;因為那些結合藝術和工業的區域——如製陶、瓷器、鑲嵌、刺繡等工藝,並無更精緻貴重的作品可呈現。我的日本友人受到會中某些展品的高價啟發,他觀察後仔細琢磨道:「中國若是採納西洋工業的方法,便能在世界市場中痛擊日本。」
「或許廉價的產品可以,」我答道:「可是日本沒有理由需要完全仰賴產品的便宜性。我認為日本更該掌握固有的藝術優勢及優秀品味。一個民族的藝術天分或許有其特殊價值可抗衡,因為所有仰賴廉價勞力的競爭都是徒勞。在西方國家中,法國即為一例。它之所以富有,並不是因為比鄰國更能壓低價格。他們的產品是世界珍寶,他們擅長奢華和美麗,商品能販售至所有文明國家,全因為那些都是法國人最優質的產品。日本何不成為遠東的法國呢?」
註2:明治政府曾於1877年至1903年(明治10年至36年)間,舉辦 5 場「內國勸業博覽會」,以彰顯明治維新後快速發展的國力。
陸 —— 四月二十一日,京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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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全日本帝國宗教建築中最崇高的典範甫落成。京都這座寺院之都,如今更因這兩座建築更顯富裕,也許千年內都難被超越。一座是帝國政府的贈禮,另一座則是一般庶民對京都的餽贈。
給帝國政府的是大極殿,這是為了記念日本第五十一代天皇,及聖都(京都)的開城者桓武而建註3。該殿中供奉桓武天皇的英靈,是座神社,而且在所有神社中地位最高。然而它未以神社型式建成,而是仿造桓武天皇宮殿。唯有知悉日本仍受祖先支配的人,才理解這跳脫傳統神社形式的偉大建築對國家情感有何影響,以及啟發這影響的情感所含的深刻詩意。大極殿建築本體更為美麗,即使在這古老的京城,大極殿也燁燁生輝;它用有稜有角的屋頂斜線,向上蒼訴說關於另一個時空的奇妙故事。大極殿最古怪且引人注目之處,在於有五座塔的雙層城門—有人會說,這是名副其實的中國夢。而其用色組成上也不比外型遜色,尤其是那綠色古瓦,精巧地覆蓋在光影變化萬千的屋頂上。桓武天皇的英靈或許會對這建築的巫術喚起的思古幽情十足欣喜!
但百姓獻給京都的贈禮可說更為壯麗,那就是宏偉的東本願寺(真宗)。西方讀者也許能藉簡介從中認識一二,例如它費時七年、耗資八百萬元建造。任何熟知日本佛寺建築的人都能立刻指出,要建造一座一百二十七英呎高、一百九十二英呎寬、及二十七英呎長的佛寺何其困難。它罕見的外型,加上屋頂的大量曲線,使得東本願寺看起來比實際巨大許多,彷彿聳立的山岳。無論在哪個國家,它都會被視為一座絕妙的建築。其梁木有四十二英呎長、四英呎厚;木柱直徑寬達九英呎寬。寺內正面護摩壇後方那屏風上的蓮繪等裝潢費用甚至可達萬元。而且這些絕妙的作品皆來自勤苦農民的捐贈。他們將銅器換為金錢捐出。誰說佛家已死!
當時有超過十萬農民前來參觀落成典禮。無數人坐在大廣場的蓆子上。我看他們一直等著,直到下午三點。廣場簡直是人山人海。不過,落成儀式到傍晚七點才開始;大家沒有用餐,在烈日下一直等著。我在轉角某處看見一群約有二十人的女孩,她們一身白衣,戴著少見的白帽。於是我詢問她們的來歷。一個路人答道:「因為大家得在這等上好幾個時辰,怕會有人耐不住。所以這群專業的護士在此待命,好照料身體不適的人,同時還備有擔架與搬運人士,現在也有許多醫生在此。」
我敬佩他們的耐心與信念。這些農民或許深愛著這座雄偉的寺院,因為不論直接或間接,東本願寺都是眾人奉獻而成。築起這棟寺院的動力,大多源於敬愛之情;那巨大的橫梁是從遠方山巔——路拖運至京都,用的正是以信徒妻女的人髮製成的纜繩。其中有一條纜繩正保存在寺院中,長度足足超過三百六十英呎,直徑將近三英吋。
對我而言,這兩座國家宗教情感下的雄偉紀念物,象徵著未來將會因為那宗教情感的倫理力量、價值,伴隨國家的繁盛而朝前邁進。在佛家觀念中,一時貧困的真正含意是暫時喪志。但富貴已經開始。某些佛家的外在形式必將消逝;某些神道教的迷信也終將衰亡。然而那重要的認知與真理,會增強並隨之擴張,深植日本人心中,為了即將到來且更為艱難的生活試煉,準備萬全。
註3:此即為京都市內的平安神宮,於1895年3月15日,為遷都平安京一千一百年紀念所建,外觀仿當時的大極殿。除了祭祀桓武天皇外,也另祀1869年東京奠都前的最後一任天皇,孝明天皇。
柒 —— 四月二十三日,神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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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參觀過兵庫縣某座近海庭園內所舉辦的魚類水產博覽會。這庭園名為「和樂園」,意喻和平喜樂,而外觀就像昔日的景觀花園,而且名副其實。沿著外圍,你會看見一座大灣、船上的漁人、在日光下閃耀的白色風帆。而在這些景色之外的遠端,有一排紫雲繚繞的美麗山巒,遮蔽著地平線。
我在博覽會中看到許多色彩繽紛、外型有趣的魚兒悠游在一片清澈海水中。我進入水族館,館內有各種奇形怪狀的魚兒在玻璃缸內徜徉——有的像風箏、有的如刀劍、有的倒栽蔥;還有魚兒顏色如蝴蝶羽翅,牠揮動猶如衣袖的魚鰭,宛如舞伎。
我看著各種船隻、漁網、漁鉤、漁籠,以及夜釣專用的燈火等模型。
我看著各種捕魚法的圖片、獵鯨情景的模型及圖片。其中有一幅十分駭人——一隻鯨魚困在大網裡,露出垂死的痛苦表情,船隻在血紅泡沫的混沌中跳動,有一名裸身男子正在鯨魚巨大的背上,手持大魚叉刺向鯨魚,伴隨著如噴泉般的血柱……這時在我身旁,一對父母正對著男童解釋這幅畫。母親說道:「鯨魚臨死前會向上天祈求協助,同時誦念『南無阿彌陀佛』!」
我隨後前往另一處庭園。那裡有馴鹿、和關在不同籠子裡的「金熊」與孔雀,以及猩猩。大家拿餅狀的食物餵食馴鹿和熊,哄著孔雀開屏,而且惡作劇地捉弄猩猩。我坐在鳥籠邊的陽台上休息時,方才看著捕鯨圖片的家庭也走了過來。我聽見那位男童說道:
「父親,那艘船上有位很老、很老的漁夫。他怎麼不去龍宮找浦島太郎呢?」
那父親答道:「浦島太郎抓到但放生的烏龜並不是真的烏龜,而是龍王的女兒。所以,他因為善良,得到龍王賜婚。可是這老漁夫沒抓到烏龜,而且就算他抓到了,他也老到早過了結婚的年紀,所以他沒辦法去龍宮。」
那男童接著看向花叢,望向噴泉,看向白浪拍擊的絢爛海面,以及海面另一頭的紫色山脈,然後大叫:「父親,那你覺得世界上還有比這更美的景色嗎?」
父親愉快地笑著,看似準備回答。但在他開口前,男童開心地又叫又跳拍著手,因為這時孔雀突然開了屏。
他們很快地往鳥籠走去,所以我沒聽見那個好問題的答案。
但後來,我想答案可能會是這樣:
「孩子啊,這景色的確十分美麗。可是這世上四處皆是美景。很可能還有比此處更美的庭園。
不過,最迷人的花園不在這個世界,而是極樂西方世界的阿彌陀佛庭園。
那裡有天上尊鳥孔雀,彷彿日輪般開屏,吟唱著七步五力註4的經文。
那裡有一池玉泉,水面上開著朵朵無名蓮花。花中散發虹光,新生諸佛隨之誕生。
對著蓮花上的靈魂,它們的無垠記憶、無限幻想及喜怒哀樂,泉水細細低語。
極樂世界中,神人無異;眾神折腰於阿彌陀佛的榮光前,頌唱『無量壽光佛』。
但天河之音如千人齊唱般永無停歇,誦念著:『此非現實,此非平和!』」
註4:據說釋迦牟尼誕生時,曾向四方個走七步,並說「天上天下,唯我獨尊。」;五力則代表能斷除一切煩惱的五種力量。
延伸閱讀:
(本文摘自《內觀日本:日本精神的真實與脈動》,小泉八雲 著,蔡旻峻 譯,八旗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