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自己的孤獨」不再是負擔,才能坦然陪自己吃飯,也才有肩膀撐起他人的重量。
到了日本第二天,我和旅伴便想方設法省錢,因為我落地第一天看到太多美得令人抓狂的設計小物,就失心瘋花掉了大半盤纏,無奈接下來還有幾天行程,只得在用餐上錙銖必較,以維持身體最低需求的能量供給,讓我們可以把錢拿來逛其他地方(並且購入其他美得令人抓狂的設計小物)。
為此,我們盡可能過濾掉菜單很貴的店家,而挑選一些在鬧區外圍一兩個街區的餐廳,或是專門講求便宜的食堂。一路吃下來,發現踩到地雷的機率非常小,我好奇我們是否太好滿足,但無論價位、裝潢如何,這些店家隱約遵循著最低限度的美食標準(會不會也是日本社會對於每一職業、身分高度壓迫、要求的體現?),對消費者來說其實滿好的。
我們吃呀逛呀,享受旅行的美好。第三天晚餐,旅伴吃到一半,忽然驚訝地對我說:「你難道沒發現,我們去吃的店,客人全部都是獨自用餐的大叔嗎?」
我立刻抬頭,觀望四周,發現來用餐的人清一色是男人,中年人,都坐在吧台區獨自吃飯,手裡湯匙安靜無聲地把食物投遞至嘴巴。他們不用手機,他們不讀報紙,就是專心吃飯。旁邊一名正要離開的顧客,桌上餐盤乾淨到彷彿被舔過數次,上頭不留一顆飯粒,只有淡淡的咖哩痕跡。
「對,去淺草吃的拉麵店、晴空塔附近的咖哩飯,還有飯店附近的牛肉飯,客人全是大叔!」
我們表面驚訝,轉移話題稱讚日本餐廳設計真好,能夠用吧台設計來讓獨自前來用餐的客人不會尷尬,但沒有說出口的其實是:「難道我們也變大叔了嗎?」
是啊,都三十五歲了,怎麼可能還以小孩子自居?
還在唸書或剛開始上班時,吃飯總要呼朋引伴,因為一個人吃飯是孤僻的代名詞。真的沒啥朋友的研究所時期,我總買便當回房吃,如果非得外食,也要抓著一本書,一邊吃一邊看,不願抬頭發現(別人發現)自己隻身一人。
猛然回想,開了出版社之後,早已有大半時光都是獨自度過了。辦公室的午餐時間,剛下班的晚餐時間,除卻早餐在家吃之外,其他時間鮮少有人陪吃。以往那種無法自處的焦慮,偶爾以玩手機上網或是讀書的方式出現,但有更多時候,我可以坦然地面對同桌空位,面對著面前食物,或甚至面對與我併桌共坐的他者了。
「從那夜起,我明白,我老了;然而我也開始重生。」馬家輝曾在著作《大叔》中這樣說道。我想起漫畫《銀魂》當中,每當事件開始或結束之際,總會看見男主角銀時或土方十四郎獨自坐在食堂吧台區,低頭猛吃摻了甜紅豆或是美乃滋的特製茶泡飯的樣子。
以前不太理解,為什麼一名作者要安排這兩位年齡較同伴稍長的男子獨自吃飯;如今卻反而理解,這兩位扮演著「萬事通」、「新選組」領袖角色的人們,已經成熟到能自處而不尷尬,就連他人面對自己奇異的癖好(一人嗜吃甜食,另一個瘋狂愛吃美乃滋),也不覺得丟臉。
因為「自己的孤獨」不再是負擔,才能坦然陪自己吃飯,也才有肩膀撐起他人的重量。這才是真正的大叔。
我的視線向旁越過旅伴,來到與我們相對的一名西裝男子身上,他揮手說了幾句話,店員送上一瓶啤酒與一只空杯。他緩慢地為自己斟酒,以舒服的速度一飲而盡,繼續拿起湯匙吃咖哩飯。
能夠變成這樣的男人,其實不算太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