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角田光代的作品,看日本崩解的家常味道

昭和後半期,
往日家家都有的獨特味道,已經不復存在了嗎?
從時時思考家人的口味,到買美食加工品和熟菜解決。
日本家庭的餐桌似乎和角田光代筆下的疏離重和。

在《日本家庭料理 80 年》中,
作者阿古真理從小說中回憶過去的專屬口味,
同時觀看昭和後半女性的掌廚心思。


文/阿古真理;譯/陳正芬

角田光代經常描寫一群為了迎合社會對正常家庭的期待,而失去自我的人們,其中一本是 2004 年出版的《院子的櫻花,鄰人的狗》。

三十幾歲的專職主婦田所房子(娘家姓春田),和老公宗二兩人住在東急田園都市線上,一處名叫「玉廣場」的公寓裡,這是田所房子父母出頭期款購買的。但是,在活動企劃公司上班的宗二想要自由,於是在高園寺一處便宜的公寓租屋,而房子則是不開伙。這個故事描寫的是,一開始就放棄家庭責任的夫妻,令人擔心的歷程。

宗二的父親一大早就喝酒,成天鬧事,在宗二年僅 16 歲時就死了,母親一手把兩個兒子撫養成人,直到進入大學。宗二是典型有著不幸身世的青年,父親當初沒有願景,宗二想以此為誡,然而自己卻也始終找不到願景。

田所房子的父親工作到退休,現在擔任兼職工作,媽媽忙著到文化中心上課,是昭和時期的典型家庭。房子上高中那一年,春田家在東急田園都市線的月見野車站附近,買了一棟透天厝,弟弟薰的妻子百惠比薰年長,在中央林間經營雜貨店,和房子夫妻一樣膝下無子。

或許是因為孩子大了搬出去,或是因為住在這處郊外的人來自各個不同的地方,春田一家人在月見野交不到朋友。每到周末全家人就去自己想去的地方,例如尋找圖書館或可靠的醫院、好吃的麵包店或餐廳,十幾歲的房子覺得一家人過著孤立的生活,簡直就像遇到困境般。

《院子的櫻花,鄰人的狗》(庭の桜、隣の犬)的作者角田光代。

春田一家感情融洽,是因為對彼此的關心僅止於某種程度,因為介入不深,所以不起衝突,因而維持和平。女兒在娘家跟媽媽之間的對話,就像跟附近鄰居般不痛不癢:

「啊,塑膠盒放在水槽裡囉,已經洗乾淨了。蟹肉芙蓉蛋和肉丸有夠好吃的!」

「是哦?好吃吧!那個蟹肉芙蓉蛋啊,祕訣是直接開大火,用平底鍋燒。對了,妳中飯要吃什麼?」

母親想趁機教房子作菜,卻被她呼嚨過去。房子的母親一直以為女兒一定會作菜,但是從房子把媽媽做的菜帶回去這件事看來,她八成還不習慣作菜:

今天媽讓房子帶回家的,有燒烤豬肉和蔬菜燉煮。房子在廚房拱著背切燒豬,把塑膠容器裡的燉煮倒到盤子裡,媽媽要房子在豬肉上加點蔥白絲,但房子沒照做。冷凍白飯用微波加熱,把飯倒進飯碗裡,連同燒豬和燉煮的盤子一起端到沙發的矮桌上,對著電視吃。

角田光代 2004 年作品《院子的櫻花,鄰人的狗》(庭の桜、隣の犬)。

有一天,百惠突然問道:「姊姊有考慮過離婚嗎?」這句話聽在房子耳裡就像救生艇般,於是她說她想離婚,然而這場離婚糾紛中,身為當事人的宗二,卻讓人不大感覺他的存在。

房子的母親堅決反對女兒離婚,從她的言行中得知,母親的本意只是不想跟別人不同罷了。由於房子至今一直扮演好孩子,因此母親對女兒的慈愛,無論是同意她結婚,或者婚後幫她付公寓頭期款,這些無非是希望被外人認為自己是個幸福的母親,這樣的自我滿足罷了。

房子每天把媽媽做的料理帶回家,自己不開伙,想要延續孩提時期,繼續過著依賴母親的生活。作菜這件事,既要知道自己想吃什麼,也要思考家人想吃什麼,一向只接受他人給予的房子還是個孩子,老公的事當然不關心,就連自己的事都當作事不關己。不是在自己的意志下生存的房子,從母親的保護這座透明柵欄而發出的不協調感,猶如小聲的呼救,但是誰都接收不到。

不會作菜的妻子

電影小說中出現的不作菜或不擅長作菜的妻子,說到底不過是虛構的。但是,這樣的妻子在現實生活中也所在多有。 2005 年前後的一項調查突顯這個事實,結果媒體爭相報導,為世人帶來衝擊。

這項調查是從 1998(平成 10)年起,每年進行的旭通廣告餐桌調查(食 Drive),該機構調查 1960(昭和 35)年後出生、住在首都圈,且家中有孩子的主婦共 111 人,請她們將一週內的菜色拍照,透過問卷和訪談了解飲食狀況,受調查的對象所居住的區域和社會階層則不公開。

調查結果,從 2003(平成 15)年的《改變的家庭、改變的餐桌》(岩村暢子),乃至 2005(平成 17)年將訪談對象擴及父母輩的《現代家庭的誕生:幻想系家族論之死》等等,共計出版五本書。

調查對象所屬的世代,與《橫山家之味》中的千波,或《院子的櫻花,鄰人的狗》的房子相當。

《橫山家之味》中,樹木希林(左)與 YOU 飾演的母女。

根據「食 Drive」的調查,生於昭和後半期、住在首都圈的主婦,強烈覺得作菜是件麻煩的事,偷懶的情形也屢見不鮮。玩累的時候,或是早晨起不來,就會把超市或便利商店買來的熟菜、便當、即食食品、調理食品端上餐桌。如果回娘家玩,讓母親一個人作菜,對他們來說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她們擅長把原版料理做點小變化,例如:用韓國泡菜調味的泡菜餃子、加入美乃滋的鱈魚子義大利麵、用燒肉沾醬做馬鈴薯燒肉、放入高湯粉和咖啡奶精粉的日式蛋卷、把雞翅沾上梅子醬燒烤、把用調理包做的青椒肉絲用春卷皮包,然後油炸。她們表示,不挑戰新菜色的話會吃膩。

這一串料理,讓人聯想 80 年代的《橘頁》和 90 年代的《好太太》,這些是在她們正值適婚年齡的時候創刊,爾後成為暢銷的雜誌,它們會加入梅子或蜂蜜等新的調味以增添菜色,並且不斷介紹用冷凍漢堡排製作燉煮料理,或者把加工食品稍加變化後做成一道菜。

她們把以應用為主的雜誌當作教材,對求新求變有著很深的執念,很多人不向媽媽學作菜,也不在旁邊幫忙。讓我們試著回憶昭和時期,正值她們成長過程的餐桌。

受訪的主婦對作菜不起勁,或許是因為她們從小對於外面的口味太熟悉。她們的青春期正值泡沫經濟,再加上美食熱,外食就成為家常便飯。平成時期,這群女性成為主婦後,到處都可見到美食的加工食品和熟菜。不會做屬於自己的味道,整個人投入消費經濟當中,她們的以下發言甚至令人痛心:

「調理包的中華丼,比我自己做的好吃。」(30 歲);「自己做義大利麵醬,總覺得差了點什麼,所以我都加罐頭進去。」(31 歲);「自己做的白醬奶油燉煮不下飯,所以我都用現成的醬汁做。」(34 歲);「青椒肉絲或麻婆豆腐如果不用調味包,就會作出怪怪的味道。」(41 歲)

擅於為家人烹飪的母親與不會做菜的女兒千波(YOU 飾)。

習慣了專業人士的味道,或是放很多添加物的重口味後,當然會對買來的熟菜,給予比自己做的料理更高的評價:

「自己不大可能作出外面賣的沙拉,所以那種拌好的沙拉我都直接買外面的。」(32 歲);「自己做的明太子醬會有點腥臭味,所以我都買全家人愛吃的市售品。」(37 歲);「外面買的可樂餅比我做的好吃,所以我不自己做。」(35 歲)

專業廚師做的料理,本來就跟家的味道不同。專業的口味讓人留下深刻印象,或許味道很穩定,自家做的料理時好時壞,有時甚至會失敗,但是可以選擇配合風土、季節或天氣、當天的身體狀況或喜好來製作食物。從小熟悉的味道,給人安定的感覺,然而這些女性卻沒有自己專屬的口味。

當太太們談到,丈夫因為加班等理由而很少跟家人一起吃晚飯時,表示:「他好像會去便利商店,買個晚餐來吃。」而並不想知道老公吃了什麼,還有女性表示:「周末或放假,我起的比較晚,老公孩子早上肚子餓的話,每個月大概會去三次牛丼店。」這些女性用推測的語氣,來說明家人的行動,她們究竟有沒有心,想要構築家人共同的生活呢。說不定,她們對晚餐三番兩次放鴿子的老公,已經死心了。

令人擔心的在於,主婦不關心正值發育期的孩子的飲食。把孩子可能愛吃的東西囤積在冰箱,卻不知道該選什麼,甚至有些主婦從早到晚都把孩子帶在身邊,卻沒有察覺到孩子因為沒吃中飯而精疲力竭,或許孩子連說自己肚子餓都沒辦法,又或許是因為受訪談的主婦本身肚子並不餓。

她們不關心自己的口味、老公的健康和孩子的成長,幾乎沒有意識到自己是經營家庭的當事人。角田光代小說中的主婦,在現實生活中也很多。


 

(本文摘錄自《日本家庭料理 80 年:和食餐桌的演變史》,阿古真理 著,陳正芬 譯,時報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