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紙》〈花蓮福住橋「被消失」的荒謬記實〉


紅毛溪上「福住橋」,
花蓮當地人稱附近為「溝仔尾」,
是花蓮重要的水文地景。
曾經被列為「古蹟」的福住橋,
為何被花蓮縣政府解除古蹟身份,
被填平開發了呢?
「拾紙」記者,
記錄了這件眼前荒謬事。


文/林昕平
原文選自《拾紙》第1期。

 

事情仍然持續發生著,我如同以往怯生生地拾起電話,撥通號碼,「嘟──嘟──」鈴聲響得胃部翻騰絞痛,聯繫一直都不是我所擅長的事物,但有些事非得親自一探究竟不可,生活在花蓮的期間,路途走得越遠,土地的溫暖讓人益發依戀,然而荒謬的情節卻也看得越清晰、越無法視而不見。

「花蓮縣政府你好,請直撥分機號碼……」音調平板的電子語音在耳畔響起,為了尋求解答我輾轉流連於各個公部門間,戰戰兢兢地詢問,自覺語氣上是和緩而誠懇的,然而學生身分卻成為罩門,撞了滿懷的軟釘子。不可能不氣餒,我僅是想以公民視角關心在地議題,只是似乎方法有限、手法拙劣。

◎溝仔尾的下一步

103年10月初,晚餐飯後悠然閒逛臉書,頁面滑著、滑著,赫然看見好友轉貼了一則短文,並語帶憤怒、或說是意氣用事地留下註解:「貪官都應該丟焚化爐燒毀,但是對於我們自己的記憶與城市,我們能否抱有另種想像,並且多點關懷目光?」

轉貼的短文〈溝仔尾的下一步〉,是由曾經參選花蓮市議員的楊華美所寫,內容敘說著溝仔尾附近貼了張紅底黑字的公告,通知明天開始,紅毛溪最後一段尚未加蓋的圍籬將要圍起,緊接著福住橋就可能消失。她與夥伴不約而同趕往福住橋,趁著夜色與遺憾,拍下溝仔尾尚未加蓋的樣貌。

此文一出,喚醒許多人的關注與記憶。位於花蓮市自由街大排的紅毛溪,有個耳熟能詳的名稱做「溝仔尾」,近年整建流域的工程計畫頻傳,但流傳於街坊耳語的版本卻一直不停變動,有一說是花蓮縣政府要建造花蓮版的清溪川,曾說要改建停車場,又說要加蓋成為香榭大道,居民眾說紛紜卻遲遲未得到交代。如今這條河川,以及橫越在自由街與南京街、成功街交叉口的福住一、二號橋都即將消失,這怎能不教人心慌。

時序邁入11月,這年花蓮的冬天來得特別晚,即使二十四節氣要步入冬至,一件薄長袖再添件外套就已足夠,天色不再晴空照面,時而徐徐暖意吹拂,仍舊舒適。但是聽說年尾會是難捱的漫漫寒冬。11月中旬,假日午後難得的陽光露臉,騎乘機車來到花蓮市自由街,探問溝仔尾的近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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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住橋橋墩遭鋼架貫穿。(林昕平攝影)

兩個禮拜後的九合一選戰沸沸揚揚,候選人的旗幟高掛街區,隨風飄搖,文宣一致宣揚共創明日花蓮。同時,我看見茶綠色的鐵皮圍籬圈養著紅毛溪,支撐的樑柱惡狠狠地嵌入福住橋橋墩,亮紅的警示燈、紅黃相間的警告布條「施工危險,請勿靠近」穿綁其中,怪手停滯於河床、載運大型石塊的砂石車不停來回忙碌,部分加蓋的厚實水泥硬生生地貫穿河道,工程已然進行中。

或許是前些日子拆除違建時溢出的沼氣,專屬水溝的惡臭蔓延在空氣中,時不時便恣意地竄出、嗆進鼻腔,本來倚著圍欄觀看流水的我,也不敵突如其來的侵擾,踉蹌地退了好幾步,伴隨著緊皺的眉頭與不停揉鼻、搧風的手勢,心中直覺式地咕噥:吁,這也太臭了吧。

走訪鄰近居民,問起溝仔尾/福住橋一事卻是大失所望。年輕小夥子輕描淡寫的說不知道,便轉頭忙著手邊事務;正在市場收拾攤位的老太太,操著外省口音有些溝通困難,僅說著知道前方有施工;提著廚餘桶來到橋頭集中回收,一派輕鬆的中年婦女驚訝的表示,她在這兒住了三十年,每天經過也不知道這座橋是什麼。「福住橋會移走嗎?」施工的大哥微微的搖頭,不清楚、也不願表態任何意見。

◎流轉於政權移換的回憶

根據80年代林炬璧撰寫並連載於報紙上的《花蓮講古》,紅毛溪的由來最早可推溯至西班牙人來臺時期,約於明朝天啟2年(1622),當時淘金熱潮蔚為風氣,即使可能與當地的太魯閣族原住民發生衝突,西班牙人仍帶著加工器具、陶器等物件,沿著立霧溪流域而上,採集黃金並冶煉出金條與金簪。此一景況為當地人留下「紅頭髮」的深刻印象,紅毛、紅毛稱久了便成為紅毛溪。1682年鄭克塽派陳進輝來花蓮採金,詢問當地後更將「紅毛溪」定為正式名稱。

日治時期花蓮實行現代行政區域劃分,現今的自由街稱為「花蓮港街」,街口進而細分,這一區域便稱做「福住通」,恰好位於花蓮港驛的後方,旅館、酒樓、茶室、戲院林立,繁華熱鬧因此吸引不少流動人口聚集。《臺灣日日新報》則於昭和6年(1931)刊登福住橋暨第二福住橋落成的消息:「花港街的排水護岸工事竣工,福住橋十八日開通」。即使如今橋名與竣工日期遭水泥抹去,留於橋柱上的「第二ふくすみはし」日文草寫,仍可看見時代軌跡。

 

福住橋

「鳥瞰圖」是日治時期金子長光所繪。(圖片提供:黃家榮)

 

流水與橋樑陪伴都市經歷政權移轉、改朝換代,總是戴著小丑眼鏡、踏著三輪車沿街叫賣「老鼠貝果」的巴俗,回憶光復之後的紅毛溪,勾起不少兒時歲月。炎炎夏日,明義國小的學童老愛往這裡跑,在清澈的溪流裡捕魚戲水,樣樣玩得不亦樂乎,尤其是小學3年級時,約莫民國49年,有業者在下游築起攔沙壩,讓水位上升後出租小船,那段在紅毛溪裡搖槳划船的時光,最教人印象深刻。

橫跨八十幾載的福住橋暨第二福住橋,橋面採混凝土搭建而成,外表敷以洗石子,即使稍有斑駁、裂損的情形,但因為呈現豐富的歷史、文化及藝術價值,是屬於花蓮市街的公共排水建設、河川整治工程的重要構造物,又因其鄰近水道與堤岸,保存狀況十分良好,結構完整,充分具有再利用的潛力。102年1月21日,福住橋由文化部的文化資產局核可為縣定古蹟,並擁有專屬的身分代碼「府文資字第1020013894A號」。

 

照片拍

 

身為花蓮縣文化資產審議委員之一的東華大學歷史學系教授陳鴻圖表示,福住橋列為古蹟的條件是無庸置疑的,「它是見證一個時代很重要的工程技術,也是見證一個時期聚落發展很重要的歷史遺跡,保留完整,具有稀有性」,每每談及至此,他先是漾著笑容、眉飛色舞地比劃列為古蹟的重要之處,敘述過去歷史的文化意涵,然而旋即便收斂神情,語調黯淡的說:這是一個鬱卒的案子,講到他的痛處,

「你應該問的是,它後來為什麼解除古蹟?」

102年6月4日,花蓮縣政府的公文翩然而下,一紙公告就撤銷指定福住橋為縣定古蹟的行政處分,縣長傅崐萁的名字畫押在末尾,宣告古蹟審議過程違反行政程序,第三次會議並沒有邀請所有權人花蓮市公所列席,因此無具法律正當性;即使主事者的市公所,也並未於公告古蹟的三十日內提出異議。堪稱有史以來最短命縣定古蹟,福住橋的合法認定就因些微瑕疵遭到註銷,降級成為歷史建築。然而,這也意味著歷史建築可被異地改建的命運,不論過程何等荒唐。

檯面上的程序不完備,實則隱藏著更巨大的政治陰謀,越是觸及黑暗深淵,越會覺得疲乏無力。102年起由縣政府規劃的「日出觀光香榭大道計畫」,正如火如荼展開,然而由於施工範圍與福住橋暨第二福住橋重疊,在土地利益的拉扯爭執底下,古蹟就成為開鍘的犧牲品。

花蓮縣政府建設處在網站首頁開設「日出觀光香榭大道計畫」說明專區,示意圖呈現即將在紅毛溪上加蓋的畫面,鋪設黑白相間的磁磚以成為仿法式的花蓮香榭大道。美其名是為提升花蓮市的都市形象,創造公共空間品質,吸引觀光人潮並促進地方繁榮。計畫中圖文並茂地訴說,溝仔尾的現況是充滿水質異味、環境髒亂、蚊蟲孳生等問題,並將淹水的肇因歸咎於福住橋樑底過低,阻礙通洪,一句「該是讓溝仔尾翻轉與再現風華的時候」,讓人不勝唏噓。

陳鴻圖亦是研究臺灣水利的專家,對此深感無奈:「事實上那邊也沒淹過幾次水。」然而縣政府總以妨礙行水為由,執意要開發紅毛溪畔、移動福住橋並實行異地保存。從內政部申請三億新臺幣的資金,卻怎麼也不肯明說是為了土地利益,加蓋紅毛溪才得以哄抬地價、讓地區重新拉皮。「古蹟一定要與人群有所連結,橋不再有橋的功能,移進公園就失去意義。」東部文化資產保存的漠視與挫敗,完全是由執政者一手主導。

◎三分鐘不到的電話

秉持著追根究柢的探問精神,我撥了通往縣政府的電話,響起「花蓮縣政府你好,請直撥分機號碼……」的電子語音,不熟悉行政職責歸屬的我,在轉接負責單位的過程中稍稍迷航,等待過程中,心頭的緊張情緒不停嚙咬,反覆咀嚼、思量、審慎考慮自己該如何用字遣詞。接觸資訊越多,對於浮泛濫用的公權力,隱隱然的怒火蓄勢待發,然而就在對方出聲第一句:「建設處下水道科。」燄氣立刻龜縮回深處,取而代之的是官腔又低調的請教姿態。

「您好,我想請問關於香榭大道計畫的……」
「你是什麼單位的?」

話還來不及說完就被打斷,他的態度說不上是粗魯,但是距離生疏地讓人惴惴不安。「不是專業需求,我們一概對外不回應。」在聽聞我是個學生後,他便開始頻繁地說著資料網站上就有、網站都寫得很詳細,期望迅速打發我好結束通話。他僅願意表示:共分為三期的香榭大道計畫,目前第一期的工程正在進行、第二期發包中,而第三期的經費仍在籌措。」

「那,請問福住橋呢?」

「符合文資法的規定會移地保存。」語畢不再多言。我能清楚地感受他的不耐,因此也不敢繼續造次發問,誠摯道謝後,瞬間這通三分鐘不到的電話就被切斷「嘟──」。即使隔著話筒,我的臉仍然是火辣辣的。

「由行政主導的開發,文化資產永遠都是弱勢」。儘管陳鴻圖曾這麼說到,但花蓮仍存在著一群關懷在地的文史工作者,透過臉書的串聯行動,讓更多人知曉福住橋的命運多舛。其中在網路上發起「保留紅毛溪,不要加蓋」聯署活動的黃家榮,更為此奔走多時。

他曾實地觀摩臺灣多處整治再造的河川,例如桃園老街溪的成功案例,原先的加蓋工程未能有效解決土地問題,也未達預期的經濟效益,久而久之便遭到閒置,近年將市場拆除,不僅讓溪流重見天日,更能提升都市整體景觀。在城市與溪流共處的風氣之下,只可惜花蓮走的卻是回頭路。

黃家榮語帶肯定的說:「之所以選擇跳出來發聲,原因不外乎就是要為後代子孫保留什麼東西」。即使身邊的人不斷提醒他衝撞之餘要小心,但與其什麼都不作為,坐以待斃地讓政府實行政策,不如凝聚力量、相信居民的聲音能傳達出去。縱使結果終將失敗,「至少我們曾經選擇出來過。」

◎垂淚於這座身世坎坷的橋樑?

隨著八○年代北迴鐵路全線通車,舊火車站拆除,商圈位移來到今日的市中心,當最後一家電影院與舊遠百吹起熄燈號,美食街、紅燈區紛紛出走,溝仔尾曾經的繁華光景不再,逐漸步入靜謐。興建中的花蓮香榭大道,再創造的公共空間著實有限,「如果是塑造成花蓮的京都呢?」黃家榮提出構想,保留當地的傳統氛圍,整治紅毛成為兼具人文與生態的溪畔,提倡慢活和樂活,逐漸文創產業、咖啡店都將群聚靠攏,新的文化區域儼然成形。

昔日的紅毛溪豢養文人氣息,楊牧筆下的溪流是清澈而光潔的,灌溉阡陌水田又穿流市區。誕生於「花蓮市一條大水溝上的木頭平房裡」的陳克華,構築著童年全部回憶是一條街的興衰。又或者是陳黎描繪的花蓮港街地圖,水溝就這麼流過他就讀的明義國小。透過文字書寫,人與土地、溪流的情感交織是如此的綿密。

記得,過去也曾有這麼一座身世坎坷的橋樑:臺北市的舊中山橋,原先是橫跨基隆河、並聯接中山北路。民國91年,因影響防洪等理由,市府決議以一地重組的方式保存,將近70年歷史的橋樑隨即遭拆卸,成為435塊橋體。只是如今,還是因沒有合適放置的地點,舊中山橋仍以四分五裂的樣貌堆疊於基隆河畔。歷史建築不可抗拒的宿命,只能遙望彼時榮景,垂淚已矣。

 

(主圖取自mana_wu@Flickr)

林昕平|
國立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畢業,現任職於出版社。
台北人,喜歡以文字重現記憶,求學期間對花蓮深深著迷,靈魂一定有一部分遺留在那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