拋夫棄子,無所事事,像我們這樣的後中年旅行啊⋯⋯


年輕時的旅行是歎世界,主客清楚,
可是到了我們這樣的後中年啊,
旅行只是一個單獨的句點,
沒有前言也不必後語。我們在這句點裡完全的放空和淡定。


人妻人母的逃家差不多像搞革命,要醞釀,要時間,要組織也需要運氣,而且不一定成功。

雖然很早就確定自己想當母親,但從來不是愛小孩那路貨,我只愛自己的孩子,也驚訝於這份前所未有的感情體會,能夠多大幅度的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我從軸心變成圓周,密密護衛著初生的孩兒。

兒子一歲半那年,飛往峇里島 Ritz Carlton,還存著一點要如常度日、飲宴、旅行的想頭。機票買來的時空移置只換得少許心靈安慰。推著推車打算在 Padi 中庭餐廳吃頓晚餐,餐廳宛在水中央,滿植雪白蓮花如墜落星辰,和桌上的燭光互映互輝,才點完餐,孩子就無預警地大哭,不依不饒。座旁一對白膚金髮的戀侶正攜手喁喁談心,幼兒哭聲力拔山河,我們只能尷尬又狼狽的逃離現場。

兒子三歲時再度挑戰京都。古都,無一處不溫靜生香,祇園悄悄,鴨川上納涼座暑夏風致,每個神社都有側耳靜聆心願的神祇,小孩的嚎啕哭聲卻令神明也要掩耳。他累了,走遍古寺神社,到了第三天的清水寺入口終於放聲痛哭,不走了,三歲的孩子看到橘紅的鳥居就知道又是一個沉悶的廟宇。京都是大人的滋味,大人的古都。幼獸不宜。

二年坂上買抹茶冰淇淋安慰哭泣的幼子,心裡暗暗發願,我需要逃遁,我需要完全大人的獨自旅行。決志的種子在心底蓄養著,像培養著一個革命小組織,必須在對的時間才能揭竿而起。

◎年輕時的旅行是歎世界,到了我們這樣的後中年啊⋯⋯

十年。終於能夠斷捨離,回歸初心的旅途。六個年紀加起來數百歲的長青團於焉出發,我們渴望真正的避世離群,無需招呼幼齡兒女的身心需求,也無需負擔戀人絮語的聊天額度,任何一種感情形式都需要經營,真心或假意,總是世故,總是累。年輕時的旅行是歎世界,主客清楚,旅行的享樂裡還是有著功利性質,長見識增異聞,圖求對未來生涯有些感官和知識上的具體貢獻。可是到了我們這樣的後中年啊,旅行只是一個單獨的句點,沒有前言也不必後語。我們在這句點裡完全的放空和淡定。沒有什麼能招惹我們,若無其事的遊蕩。

文叔文嬸的奢華之旅,我們選擇往北陸而去,新幹線尚未開通啟用,相對於其他區域,北陸猶保有一點不夠方便帶來的舒適──交通方便通常是摧毀絕美絕境的最佳武器。僻遠少人煙。我們挑選了三間頂級溫泉旅館:雅樂俱、滔滔庵、無何有,分得雅、趣、境三種不同的氛圍和享受,皆是房間數在二十間以下的精雅名所,唯有人少,照顧才能周到熨貼,且不流俗,大飯店那種標準化服務不在考慮之列。

神通川邊的雪白建築,雅樂俱像一座美術館,每個角落都是藝術──石雕,陶藝,畫作,不張揚卻處處用心。挑高的大廳闐無一人,連服務人員亦如鬼神出沒,忽焉在前送上咖啡茶水,忽焉在後遞上熱毛巾。坐在大廳觀景窗前稍憩,眼前是湯湯的神通川,遠處雪山茫茫,身後的壁爐火光倒映在玻璃窗上,火焰漫燒,鐵橋雪原,人在其中又似乎不在。客人也變成藝術品,隨處生色。最好的服務是這樣的,不是跟前跟後的貼身詢問,而是隱沒不見,卻在你的一個眼色,一個動作就察知需求,馬上快步出現解決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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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樂俱大廳。

創立八百多年的荒屋滔滔庵是另一種情趣,老店,原湯老泉,一切都是有來歷的,魯山人待過的痕跡,書法,包括上了年紀的女中,親切熟練的關照大家進門,問候,彎腰,你同時感到時間的沉穩和輕快,穩立百年的滔滔庵看慣世故,輕快的是過客,我們在此周轉一個安靜的片刻,竹林微風,泉聲淺淺。穿過祕密通道即是石代溫泉街,街面上就像千尋誤入的魔女之城,寥落食肆,看不到招呼的人,只供應簡單的丼飯和冰淇淋。隨意擇席坐下,整個下午只看到另一對日本老太太,白髮齊整梳理,悠散而來,相對坐吃冰淇淋,我們議論起這樣的姐妹情趣,暮年相偕散策吃一杯冰淋淇之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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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屋滔滔庵(Photo by Carol Lin@Flick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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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屋滔滔庵(Photo by Carol Lin@Flickr)

我們不訪求景點,也不刻意要有什麼節目,隨意而至,穿著浴衣趿著木屐,寫意地吃一頓金澤的和風料理,新鮮鰤魚和香箱蟹,暖胃的茶泡飯,細細地吃,胃也吃緊了。看會兒書,喝口茶,湯屋裡沒人,明明這是滿訂的旅館,卻幾乎沒有見著別的客人,連湯池裡也是自己人,泡得周身發暖便在外間的涼蓆上稍坐,喝冰水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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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何有

既平常又如此不尋常的奢華遊蕩,恰在無何有劃下句點。竹山聖加上原研哉,打造了一個極簡的禪意空間,老莊的空無求諸日本才得神氣。細膩純白的清水模,沒有多餘的裝飾,大開口的窗景即是一切,虛室生白,被庭園環繞的無何有低低的,似乎低到塵埃裡去,卻又生出無比的開闊。

靜養出來的無所事事,就是後中年旅行的核心目的。全程最嚴肅的討論話題就是給這三處住所排列名次,沒著意買東西,吃住都在旅館裡,力氣放空地享受一小段沒有俗務的時光。

革命只容許七天的階段性成功,終竟還得踏上歸途。

台日之間的航程短得不像話,甚至無法在飛航時間做足收心操。跟留守家中的人夫約定好,除非天災人禍事態緊急,不然放空期間不許來電不許傳訊,兒子們據說天天質問母親何時歸來,即使做好充足的行前說明會,曉以母親亦有獨自旅行休息之大義。孩子們仍在久別相見後哭喊著,以後再也不許自己出門,去哪裡都得要一家四口同去同回。看來,得等到人子羽翼長成,轉換立場,讓他們來革父母難分難捨難放心的命。

飛機落地,彷若餘雪仍在遠方,旅途中完全沒有思念人夫人子或台灣,歸途上卻已開始想念輕盈飛翔的自己,無盡無邊的扯淡日子,殘冬冷茶,閒坐竟日,若無其事又事事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