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和之
最近幾年,我因為工作和興趣,沉浸在晚明的歷史社會情境中,潛移默化,也半開玩笑地產生一點「明朝人意識」。
前些時到臺南,經過創建於明鄭時期的北極殿,自然要入內拜觀一番。殿內地方有限,但古拙大氣、氛圍極佳,與清代以後愈發細膩繁複的廟宇風格頗不同調。一時戲想,真不愧是「咱明朝」的廟。
北極殿臨著民權路,三川殿一半跨在騎樓上,登階五級方為大門,顯得陡峭侷促,有些奇怪。原來是因為日治和民國兩次街道拓寬,截去廟埕之故。這民權路頗有來歷,為荷蘭時期貫穿普羅民遮市鎮中心的「長街」,當時鯤鯓島(安平)仍為海上沙洲,因此長街可算是臺灣本島第一街。十七世紀,臺江內海直薄普羅民遮城(赤崁樓)下,上岸往東是一片緩丘,丘頂名為鷲嶺。1661年鄭成功大軍包圍普羅民遮城時,土地測量師菲利浦‧梅出城談判,曾見:「那條長街,從海邊直到沙丘,充滿武裝士兵,手持軍旗,大部分人戴著面具,看起來很恐怖。」
今日臺南市區都會化,外地旅人若不特別留心,也許不會注意到有甚麼山丘。但從北極殿門口往西張望,便可以明顯看出長直的下坡。十七世紀時在此俯瞰,長街盡處正對一片嶙峋波影,又可遠眺臺江對岸帆檣往來的熱蘭遮城(安平古堡),充滿臨海街道風光。而圍城中的荷蘭人,仰觀坡道上布滿鐵面士兵,其畏怖感也勝於平地。
鷲嶺因為是當地地勢最高之處,因此明鄭在此興建北極殿,祀奉明朝的護佑神玄天上帝,並在廟後丘頂平地設壇祭天,成為日後的臺灣首廟天壇(天公廟)。天壇乃是皇帝祭天之處,目前除了北京天壇保存完好,南京、長安天壇均為遺址,另外近年在山東考古發現的祭壇遺址,推測可能是西周天壇。問題來了,臺灣並沒有皇帝,跟人家設甚麼天壇呢?
話說鄭成功北伐南京大敗後,兵力折損泰半,清朝又加強封鎖沿海,使得鄭軍乏糧問題日益嚴重,不得不轉進臺灣屯田。後世提及於此,莫不稱頌這是「開萬古未曾有之奇」、「確保臺灣入版圖」的一代偉業。但當時抗清陣營卻是一片反對,認為臺灣乃海上荒島,「無預於神州赤縣」,有那個閒工夫渡海征伐,幹嘛不跟清人決一死戰?不僅文臣這麼想,武將也多不支持,鄭成功入臺之後,幾度嚴令金、廈留守諸將搬遷家眷、運糧支援,眾將竟都抗命不理。
為此,鄭成功當即宣布將臺灣改為東都,頒布了那道著名的命令:「東都明京,開國立家,可為萬世不拔基業。」明京者,明朝的京城。東都則是相對於永曆皇帝所在的滇京(昆明)而言。鄭成功藉此表態:自己並非遁走海外、放棄復國事業,而是要將臺灣開拓成為一個反共復興基地,以待一年準備、二年反攻、三年掃蕩、五年成功⋯⋯咦,這不是老蔣搞的那一套?
確實明鄭和國府來臺有太多相似之處。國府把整套中央政府塞進島上,文革時臺灣還變身為中華文化復興基地。明鄭也同樣大興宮室衙署、學宮聖廟、天壇祭殿,把明代的衣冠、考試、里坊制度整個兒搬遷過來,在中原被迫剃髮易服後維持著一片漢室氣象,也確立了臺灣日後以漢文明為主的社會結構。
當然,南明皇帝最終不曾來過臺灣,永曆帝死後,嗣王鄭經也聲稱路途遠阻,消息恐不確實,並不另行擁戴宗室即位(沒事別弄個皇帝在頭上給自己添麻煩),繼續使用永曆年號到鄭克塽降清為止。而供作明朝皇室祭儀的北極殿和天壇為士庶崇拜無礙,直至今日。
沿著長街下坡,到普羅民遮鎮靠海的一端──大約是民權路往西過永福路不遠──右轉往北,赤崁樓對面便是祀典武廟和大天后宮。眾所周知,大天后宮的前身乃是明寧靖王府,清兵攻臺、寧靖王決意自裁殉國時才捨宅捐作天妃廟。明鄭時入臺宗室甚多,寧靖王能夠獨自擁有一座氣派府邸,係因永曆帝命他督鄭成功之師,鄭家遂始終格外禮敬,作為效忠皇帝的形式象徵。
後來施琅入臺時選在這裡受降、立碑,大有終結明室的意義。同年他上奏朝廷,請將天妃晉封天后獲准,天妃廟升格為大天后宮,藉此拉攏臺人,並壓抑玄天上帝等明朝官方信仰,遂行「去明朝化」。
我二十幾歲時探訪此廟,左看右看,怎麼也不覺得像是王府改建而成。蓋因從小看電視連續劇,被各種不甚考究的王府場景先入為主影響,故而百思不解。但隨著看過臺灣各地及福建幾座有歷史的媽祖廟之後,相隔十年再次到訪大天后宮,一進廟門便立刻驚歎其空間布局氣派別緻,在在不凡,果然好一座王府規制!
2011年,信徒舉辦「寧靖王回府視事進香」,幾座廟宇聯繫合作,將寧靖王神像從高雄路竹華山殿請回臺南,由鄭成功家廟奉祀的延平郡王神像引領,沿途遊巡五妃廟、北極殿和祀典武廟,讓他與愛妃重逢、拜謁祖國護佑之神、看看自己題贈的匾額,最後「回府視事」。在極為蓬勃的臺灣進香活動中,這次進香卻與多數「回返分靈母廟/回溯移民路線」型態的活動頗為不同,呈現獨特的宗教人類學意義。
無論朝代更迭、信仰起落,門前臺江滄海桑田,人們用最淳樸的願心,超越政治和宮廟門派等世俗藩籬,讓可敬可憫的孤忠王靈回訪故居,了卻一樁歷史遺憾。這是人們對於企盼化解世間與自身命運無奈的願望投射,也透露出臺灣人的溫厚與包容。
我喜歡北極殿,也喜歡大天后宮。這樣的老廟罕見而珍貴,其魅力並不在於建築久遠或者工藝超凡,而是獨有一種深邃的時光流動。不管門外如何喧囂,進得廟來,看守的執事往往正盹著年深日久的瞌睡,牆上燻煙默默凝封著萬千祈語,大殿上偶爾迴響起杯筊落地之聲,清脆而空洞,更顯殿中幽靜。中庭裡是三百五十年的午後陽光,影子默默移動著,時間卻不曾從這裡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