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猶是日本的「初心者」,頭一兩次到東京旅遊,光是學會如何搭車轉車,認得那不知比臺北捷運複雜幾倍的鐵道路線,就已覺得自己好厲害,好滿足。其中印象最深刻的一段經驗,是東奔西走、手忙腳亂後,才找到正確的方向,終於搭上地鐵丸之內線。而坐了幾站,列車由御茶水站駛出後,沒多久,忽有強光自窗外乍現,神田川與聳立的聖橋迸入眼底,唰地一下,遂又轉瞬即逝,列車再度進入隧道內,窗外恢復整片黑暗。一瞥,僅僅一瞥,卻被其前與其後黑暗映襯得無比鮮明:青河,岸樹,車軌,鐵欄,拱橋,屋舍比鄰而立,一切在燦爛的陽光底下顯得那麼耀眼。
這是日後一旦提到東京,會第一個浮現在我腦海裡的畫面。
之後又來過幾次,照例按圖索驥,以地鐵展開旅行,因而經驗大增,雖不敢稱「達人」,也至少不再「初心」。可是,心底卻愈來愈強烈地感覺,東京於我仍舊那樣陌生,或者該說,東京這座大都市的全貌,依然朦朧不清,彷彿還有許多迷霧。這大概是旅行的方式造成的吧,以地鐵旅遊,總是往返既定的路線,出入有限的空間,以「駅」為起點與終點。於是,對整座城市的認識就只能是由一個個片段組成。東京車站、銀座、上野、池袋、新宿、原宿、澀谷等等,各有千秋,各有特色,可在我的認識裡它們卻似乎彼此無涉,如散落的拼圖,每一片都過於炫目,卻也因而更難想見整體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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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幸去年年底獲得交換留學的機會,得以長期逗留於此,故若閒暇無事,便時常四處散步走逛,從小巷一路行至大街,感受空間的連續,才逐漸理解那些受人注目的觀光景點與景點之間,是如何以人們樸素而實在的日常,彼此緊緊相連。只是,最初對御茶水站的那個耀眼記憶,也在頻繁的通學路途中,變成了我習慣的日常。如今每每轉車,就是以御茶水站為樞紐,從 JR 中央線轉乘丸之內線,但因方向相反,在丸之內線上便見不到那景致,倒是中央線行駛於陸面,沿途窗外盡是城市風光,遠遠地也還看得到神田川與聖橋。不過,少了對比,少了從隧道的黑暗裡豁然開朗的那個剎那,也就少了些許驚喜。
不久前的某日一時興起,便想在御茶水車站附近漫遊。動了這念頭,我隨之發現,雖然日日行經,也多少在書上讀過相關資訊,卻總是疏忽,從未認真探訪過一帶。日常讓人習慣,也讓人掉以輕心哪。我這樣想著,走出了御茶水橋口,便不照往常方向,反而選擇在車站附近徘徊走看。這一徘徊,才在出口對面小警察亭(交番)旁的樹叢裡,發現泉水與石碑,碑上刻著「御茶水」地名由來——原來,此處曾有湧泉,泉水清澈味美,有人將之獻給江戶二代將軍德川秀忠,秀忠以此水泡茶,讚不絕口,故令此處博得「御茶水」美名。
歷史掌故總誘發幻想,引人往更深的地方挖掘下去。我開始找起其他藏有歷史淵源的所在,靈機一動,轉身往聖橋方向走去,沿車站旁小路,穿越下午時段悠閒的居酒屋與食堂,抵達 JR 車站的聖橋口前紅綠燈,向右看去,聖尼古拉大教堂矗立於角落,翠綠的屋頂十分醒目。聖尼古拉大教堂正式名稱為東京復活大聖堂,造於明治年間;詩人木下杢太郎在〈SAFFARAN〉一詩中這樣寫:
聖尼古拉大教堂的鐘聲響起。
星期五
秋的落日讓人心痛
殯遺店前貧血的年輕女孩
從藍色玻璃眺望大街⋯⋯
眼 像那雙眼一般的番紅花瓣
悲哀的番紅花瓣⋯⋯
詩裡滿是明治年間,在傳統江戶與西洋現代交混下油然而生的異國情調;而今,現代器物不再新鮮,時節也沒有秋天的肅殺傷感,但聖尼古拉大教堂依然獨樹一幟——這是罕見的東正教教堂,建築外觀,氣氛,乃至教堂內部擺設、教義與遣詞,皆非尋常樣式,就連十字架也不只一橫一豎,而有「八端」。
再往左看去,則是拱狀的聖橋。聖橋之名,來自橋彼端的湯島聖堂。湯島聖堂所在地原是江戶時代的學問所昌平黌,當時日本尊奉儒教,行朱子學思想,「昌平」二字便是從孔子出生地,魯國的昌平鄉而來。其後,此處歷經洋學、維新,在關東大地震中燒毀,才重建為今日湯島聖堂,變成日本現存少數的孔廟。我走上聖橋,往更遠處看去,那裡被建築所遮蔽,只看得見高樓,但我知道在高樓的環繞裡,神田明神(神田神社)就在其中。其鎮守江戶久矣,而每年五月中旬舉辦的神田祭,一方面與山王祭、深川祭合稱江戶三大祭,同時也與京都祇園祭、大阪天神祭並列日本三大祭;近來這一祭典也與動漫合作,在次文化圈聲名大噪,受到更多討論與歡迎。
站在聖橋中央,日影已向西斜,朝神田川發源的方向井之頭緩緩落去;太陽的對面,在河流向海的那一邊,有三輛列車湊巧地同時交會——鮮黃的總武線,橙橘的中央線,朱紅的丸之內線,轟隆隆地,喧囂後各自開往各自的方向。我佇立橋上,隨意環視這周圍的風景,享受悠閒的午後暖陽和河景。然而,霎時之間,我領悟到一件不得了的事。
我定睛,仔細地,認真地,把這周圍的風景,又細細看過一遍。這裡有花草樹木,清洌湧泉,最原始的自然沒少,卻也有鋼筋水泥,鐵橋電車,那是最現代的象徵。同時,前有影響日本最深的儒教漢文化,後有位居西洋文明核心的基督宗教,而在近處卻藏身不見的,則是自古以來信仰多神、敬畏天地萬物的神道思想。從古到今,從自然到人為,從東到西的文明,從雅到俗的文化,這構成今日日本的一切元素,只要在聖橋上環視一圈,竟全都盡收眼底。
這樣驚人的風景,平時,就靜靜隱沒在人群裡,隱沒在穿西裝打領帶的上班族、打扮隨性休閒的大學生、素雅衣著的家庭主婦等等各種人群的背後,隱沒在電車汽車腳踏車的交通的雜踏之中;它靜靜地退到背景,不起眼,不張揚,卻是執拗的低音,清晰地暗喻日本這個國家、東京這座城市最根本、最核心的本質。橋是人類意志的展現,是人類為了連結分離的兩地所做出最極致的努力——齊美爾在〈橋與門〉裡是這樣讚嘆的。站在聖橋上,我想著過去生活在日本的人們,就是如此努力,才將這些彼此殊異的元素連結在一起,才有現在這樣的風景,橋上的風景,日本島國的風景。一眼就能望盡的全貌,這一切,在午後燦爛的陽光底下,顯得好耀眼。
(顯示圖片:t-mizo@Flick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