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註定是一去不返,任何故作萌狀的回望看起來都是一場假嗨。
彼時的台灣男子,大抵都有這樣的經驗:礙於兵役法令規定,只要家裡稍過得去的,必在上高中的那年暑假規畫出國旅行。這也是我第一次的家庭旅行,目的地是日本,現在想來,那是一段充滿搜奇鬼怪的旅程,搜奇鬼怪的不是異國經驗,而是在異國裡的我們。
好比,六天五夜的行程,從大阪拉到東京,猶如敗北的國民黨軍隊在大撤退;又好比,同團的大叔揹了一個神祕的圓形大包逃過了海關檢查,總之,我們在東京的一處水果攤,大叔把圓形大包攤了開來,裡面是黃澄澄的香蕉,靠著筆手畫腳,和水果攤老闆換了四顆大水蜜桃。
我已忘了那趟家庭旅遊看了什麼,就只記得不斷的搭車,還有大叔背包裡的香蕉。時間過了二十多年,當我再幫父親訂機票的時候,我才發現他已經七十歲了。日本,對他這樣年紀的台灣男人來說,是一種奇異的鄉愁。同行的,還有剛上小學的姪子,他對日本的鄉愁是來自於:這裡是哆拉A夢和醜比頭的祖國。
父親的日本是戰後進步的物質世界。七○年代,他在台灣的一家日商上班,被外派在東京工廠實習一年。他說,有個遠房親戚住在新宿,就在車站口的馬路邊,開了一家麵店,生意極好。實習結束回國,父親身上的錢不夠替家人買禮物,硬著膽子到新宿向這位親戚借錢,這位沒見過幾次面的親戚,竟然也借了。親戚早已過世多年,父親說,想再見見那家麵店,不知道還在不在,就算不在,看看那房子也好。
說起東京,他的興致就來了。當年為了省錢,他時常從銀座走回巢鴨,再從巢鴨搭電車回在蓮根站的工廠。說著,他攤出一張撿來的日本地鐵圖,在蓮根與巢鴨做了記號。巢鴨在旅遊書上被稱作是歐巴桑的原宿,我只記得日本有個知名社會事件叫「西巢鴨棄子案」,後來被改拍成《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男主角成了年紀最輕的影帝,最後卻走不出光環而自殺卻又沒死成⋯⋯
我打開了 google map 在蓮根查不到任何工廠,只在山形縣搜得一間與父親昔日公司同名的會社。我簡單交代了搜尋結果,父親仍不信,喃喃自語:這麼一大片的大工廠怎會一下子全搬了?但是,這一下子,是快四十年了。
我們決定先放下悠悠長長的四十年鄉愁,先滿足短短二三年的日本鄉愁。住不起迪士尼樂園的大飯店,我們選擇離樂園相對方便的台場。父親早上起床,從窗子望了東京灣,有些迷茫,這不是四十年前他熟悉的東京。姪子在二房打通的家庭房裡四處興奮流竄,他說日本最好玩的是飯店和販賣機,至於迪士尼則排名第三。
明明是非假期的日子,迪士尼樂園人滿得像是集中營,我以為我會喜歡迪士尼,結果發現我一點也不。裡面所有的工作人員蹦蹦跳跳,連打招呼點頭都比別人用力,所有人像是嗑了搖頭丸,無時無刻不開心。童年註定是一去不返,任何故作萌狀的回望看起來都是一場假嗨。
然而,時光真的一去不返嗎?當我們走進星際大戰館,同時也想起,高中那年的遊日,我們一樣擠進了這個館,然後把相機遺忘在椅子下,等繞到出口處,父親才開口說沒二句,服務人員已把遺失的相機完好奉上,猶如這個年代島民愛說的:「最美的風景是人。」──迪士尼樂園裡假嗨的人是最美的風景。
◎終於消失的記憶,終於寂寞的東京迪士尼
旅行的最後幾日,我們終於來到蓮根,一如 google map 所示,舉目皆是集合住宅,看不出有任何工廠的遺跡。父親不死心,挑了上年紀的路人,用不流轉的日語問起昔日的公司,被問路的老人熱心問了公園裡晒太陽的其他老人,都沒人知道這間工廠。我抬頭望了一下附近環境,像是一個老人社區,父親問上的老人,想必是被送來這裡養老,對這裡的記憶還鮮嫰吧。
父親有些失望,走回車站的路上,買了幾顆蘋果。
高中那趟遊日,唯一堪稱享樂的回憶只有在日本旅館裡大口吃著便宜的水蜜桃。原打算在蓮根的路上,見不著昔日的記憶,吃幾顆水蜜桃算是心情的補償,沒料到沒遇上季節,只買來幾顆在台灣早已吃膩的大蘋果。
父親又問起,新宿那家親戚開的麵店,我有些不耐煩地告訴他,我們昨天不是有經過新宿嗎?那裡有一堆出口,是在哪個出口對面?他支吾了起來:「欸,變好多啊,我也不認得了,所有的街道,我都不認得了。」他手上捧著大蘋果,姪子接過去嗅了嗅,然後把已經感情失和的父母,一邊拉一個人的手,加上他自己的小手,輕輕把三隻手放在蘋果上捧著。
想來,這一趟我們明白什麼都流逝了,能夠永遠在的,只剩迪士尼裡假嗨的米老鼠了。
(顯示圖片:Joe Penniston)
(但如果你真的還是很想去東京迪士尼的話⋯⋯不妨看看 這篇 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