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野川物語 —— 金澤

只要去過金澤,就會愛上金澤。
主計町茶屋街、淺野川與犀川、花菖蒲園,
從文藝鏡頭看出去的金澤,長什麼樣子呢?

在《花都開好了》中,
王盛弘走過自成一幀風景的金澤。


文、攝影/王盛弘

 

I       短街

飛機要在晚飯過後才起飛,還有鎮日時光可以任我散漫。一早搭車來到橋場町,想去探探主計町茶屋街,那裡和東、西茶屋街鼎立為金澤三大花街。

主計町茶屋街臨著淺野川,十幾或幾十幢木格子屋毗鄰而立,一條筆直石板路,倚堤防一排不在花季老櫻樹,自水面徐徐吹來的涼風嘩嘩掀動綠葉子。星期一,沒有旅人喧囂,木格子窗後似有人影子走動,默片一般。我將腳步放得極緩,徘徊,逗留,迂迴躑躅不願離去。主計町茶屋街,一條捨不得走完的短街;或許,捨不得的更是短短這趟旅程即將結束。

 

主計町茶屋街。

嘩地一扇木格子門被推開,一名少女現身,穿白上衣,一條寬鬆裙子粉紅、粉藍漸次加深顏色,裙襬是一片深紫盪啊盪。她沿街疾步,很快隱沒進窄巷。回過神時,我才意識到自己已尾隨了少女的腳步走,轉進深巷卻看不見人跡,只留盡頭轉角地面一條影子當線索;追上前去,穿街走巷,最後爬上一道石階梯,階梯盡頭是久保市乙劍宮,駐足鳥居底我東張西望,確定是跟丟了。這時才發現鳥居旁有座泉鏡花句碑,喔,泉鏡花的老家就在這附近呢,他直住到十七歲才去東京。

句碑上字跡漫漶,我試著辨識,日光薄薄照著我的頸項,照著圍擁句碑一叢紫陽花。紫陽花是泉鏡花鍾愛的花,這時正當花季,粉紅,粉藍,乃至於深紫色花朵團團簇簇盛開著。

主計町茶屋街。


II      少年

金澤市區為淺野川與犀川所流貫,前者暱稱女川,後者與之相對,稱為男川。離開主計町茶屋街後,我沿淺野川散策。日光薄如水色,微風輕送,川水汩汩流逝,發出淅淅低響,更烘托出這個初夏午前時光的抒情氛圍。

漫步至德田秋聲紀念館前,烏鴉群集,嘎嘎聒噪,利刃劃開布帛般劃開靜謐,其中一隻自樹蔭底濕草地裡挑出一條蚯蚓,另一隻爭前搶食,跳躍,撲翅,互啄,似是爭鬥似是遊戲,蚯蚓在嘴喙間翻轉蠕動。忽地,幾隻烏鴉不約而同拍翅,受到驚嚇般飛奔彼岸。我抬眼,望見不遠處一名少年朝我的方向走來。

少年穿一身淡棕色,像大氣中一抹影子,低調地,不驚擾四圍景觀;他的瘦長的手裡擒著一台相機,往牆縫、苔痕等不起眼的角落對焦。是個文藝少年吧,所有文藝少年都要經過不結伴旅行的洗禮。當我這樣猜測時,少年靠近我,讓我意外的是他直視著我,目光銳利,毫不怕生,彷彿看進我的眼瞳深處看進我的內心思維,我本能地閃躲,避免眼神對峙。

轉瞬間,當我再度拾起目光時,少年已經消失。我聽見一聲呼哨自高處傳來,抬頭仰望,空中一隻老鷹盤桓,翅膀兩拍,乘著大氣往卯辰山方向滑翔而去。幾隻烏鴉又自彼岸撲撲飛來,伴著叫聲嘎嘎。

淺野川。


III     花菖蒲(一)

淺野川畔漫步,遇天神橋轉左爬上卯辰山,遠遠眺望,低低地幾團烏雲鎮住山頭,壓抑著暑氣。一刻多鐘後抵達花菖蒲園,依隨山勢闢建成梯田,放眼看去七彩繽紛。

遊客穿梭中我注意到花田裡有名園丁,周身密密包裹好似與太陽有仇,只餘一雙眼睛自帽簷底透出;她的左手拿一只深底袋子,右手一伸一縮機械性地快速動作著——伸出手去採下枝頭憔悴的花朵,縮回手來將花朵投入袋裡。難怪一山花菖蒲不見有失魂落魄的。不許人間見白頭,這到底是殘忍還是慈悲?我是第一回目睹這個工作呢。跟在一旁端詳,直至沉沉地自天空深處傳來雷鳴輕響,緊接著豆大的雨點落了下來,我奔至鄰近涼亭,園丁只遲我一步也站到亭子裡,她摘下帽子、手套,歇一口氣。

卯辰山。

雨水中有人撐傘、有人急躲進私家車噗噗啟動引擎,幾名寫生的婦人也都往靠她們最近的涼亭躲。大雨霹哩啪啦落了一陣,說停也就停了。那名園丁正要重新整備她的裝束,我見袋子開口大敞就放地面,好奇地往前一步探看。是我看錯了嗎?明明方才一朵朵被採下的花朵色澤濃豔更勝初開,裝在袋子裡的卻一色素白。無非是我眼花了?

身後有聲音驚呼好美喔好美,我轉移了注意力,看見天空中有道彩虹,就架在花菖蒲園上方。


IV     花菖蒲(二)

卯辰山上花菖蒲園,一名園丁將一朵朵形將凋零的花朵摘下,難怪一株株花菖蒲永遠正當花季。

日本人口中的花菖蒲,即鳶尾,Iris:彩虹女神。

卯辰山。

遊客穿梭,以老人家居多。老人與老人出遊,信步閒走最見悠哉,若跟著兒孫,雖說是天倫之樂,卻往往得划著步伐在後頭追趕,我看著,也不知是享受或折磨。幾名婦人躲蔭影底寫生,畫的是水彩,走的是印象派;只有一位例外,她畫水墨,雙鉤填彩,草稿已經完成墊在礬紙下,一管狼毫小楷在紙上細細勾勒輪廓。婦人沒有置備墨條、硯台,只見她以筆鋒朝映在水池裡的一團烏雲調理墨色,天邊幾朵雲也隨之被翻攪得形狀飄忽不定。

就在她大致勾勒好輪廓時,驀地落下了豆大的雨點,人們多就近躲到亭子裡,但也不乏遊客撐傘賞花。金澤有句俗諺:可以忘了帶便當,不能忘記帶傘。很快地雨水停歇,陽光露臉。我趁園丁不注意,去瞧她裝在袋裡的花的屍體;身後傳來驚呼,原來半空中一道彩虹好美喔好美。正打算擎起相機留影,彩虹忽地卻不見了影跡。

準備將相機收回背包,轉身時我發現,那張剛描完墨線的花菖蒲圖不知何時已經填上了色彩,婦人俯首鑑賞,嘴角有一抹微笑。

卯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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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自《花都開好了》, 王盛弘 著,馬可孛羅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