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計畫,
沒有目的地,
只要出門,
就是旅行,
是所謂無謀小旅行。
2016.3.24 柴又
文、圖/米果
在池袋北口東橫inn吃完早餐飯糰,等待電梯上樓時,隨手從電梯口的小桌拿起一張長方形DM。DM上半部以白色為底,手繪Q版漫畫人物,一看就知道是「男人真命苦」的寅次郎,下半部則是鮮黃底色,歷練成熟的快筆速寫人物,看起來是山田洋次導演無誤。「葛飾柴又,寅さん紀念館」,攤開DM內頁,滑落一小張紀念品兌換券。
那天恰好沒什麼特別行程,來日本前又讀了山田洋次導演的書《只想拍電影的人》,電梯門打開,我拿著DM走進去,獨自上樓,感覺山田洋次導演好像尾隨而來。我喜歡他電影獨特的色澤和語言,雖然沒跟上寅次郎的時代,但至少耳聞傳奇,對於山田導演近來的作品倒是反覆租借DVD,三番兩次被店員提醒,看過了看過了,又何妨。
感覺被山田導演點名了,看樣子,非得去一趟柴又不可。
常常被這種自以為是的使命感驅使,做了旁人可能覺得無關緊要,自己卻十分介意的決定。
已經搭上地鐵丸之內線才開始查詢路線,可能仗著那天還有地鐵二日券可以使用,去遠一點的地方才物超所值。但其實也只在大手町轉乘半藏門線到了押上,並未跟隨人潮去晴空塔,而是轉搭京成押上線,到高砂站再換京成金町線,最後才抵達柴又。京成線不在地鐵二日券的範圍內,鐵道沿線的景色,逐漸有了下町的氣息,說不上來那氣息到底哪裡不同,可能是心態提早進入下町模式,加上車內乘客不多,坐姿也就緩緩歪斜,整個人鬆鬆的,恐怕這是來到下町的自然反應吧!
走出柴又車站,小小站前廣場,穿著西裝、頭戴紳士呢帽,提著皮箱的寅次郎雕像就在眼前,感覺那不是雕像,而是剛下車的寅次郎。柴又車站入選「關東車站百選」的理由,據說就是眾人熟知的寅次郎「男人真命苦」的關係,但1899年就以「帝釋人車鐵道」車站開業,1912年京成電鐵開通,所以我是站在一塊有歷史的地方啊,失敬。
跟著寅次郎一樣站姿,一樣視線,恰好直視車站黑色屋瓦,那附近有幾個男人因為抽煙或什麼理由站在一起,也無交談,有人看著地面,有人抬頭看天空,那情景不免讓我在內心嘖了幾聲,男人真命苦啊,你們這些人。
走在帝釋天參道上,非假日,氣溫很低,沒什麼遊客,兩側店鋪處在午後悠閒的互相串門子聊天模式。倒是有幾位穿著米色或深灰色長風衣的爺爺,目測年齡在六、七十歲,但日本老人的年齡很難從外表與身體硬朗的程度判別,或許他們之中有人已經八、九十歲了,正所謂男人真命苦的寅次郎世代吧!
這幾年在日本街頭,米色或灰黑色長風衣的集體風潮已經陸續被輕薄的羽絨外套取代,可以在參道上面尾隨一群戰後團塊世代的風衣男,根本走入電影場景,這時候配樂就該下了吧!會不會已經在天堂的寅次郎,也就是渥美清先生在冥冥之中動了什麼手腳?想到這點,一陣寒風吹過,我偷偷笑了。
帝釋天神社參拜過後,循著巷弄指標,當然也跟著風衣男集團,先是沿著寺廟外牆走一小段路,走著走著,不免懷疑,這樣走下去,真的可以到達寅次郎紀念館嗎?猶豫的轉彎處,隨即又出現小方塊標示,彷彿玩著小時候的尋寶或大地遊戲,連原有標示畫出來的建築暫時因為重建而成為平地,也特別在下方貼了醒目告示,意思是說,不要懷疑,一直走下去就對了。
紀念館在一個很微妙的邊陲地帶,但一走進去,燈光與場景使然,配樂一下,不知為何,有種被時空催熟的莫名感動一下子就滿到喉頭的地方,明明我不是那麼熟悉「男人真命苦」這系列電影,但這紀念館用了道具、影像、配樂與一些對白聲音,竟然讓我這樣一個「寅次郎」素人動了思念之情。是因為跟在一群寅次郎世代的爺爺後方吧,他們看著牆上劇照,因為某些經典片段畫面,開始訴說各自和寅次郎的連結,或提到某某女明星飾演的角色真是美人,誰誰誰在哪一集做過什麼笨蛋蠢事,彷彿他們而今肩上堆疊的滄桑都無所謂了,每個人開心活潑似的,回到青春正好的小伙子模樣。
山田洋次在書中提到最初電影公司非常反對把電視劇再拍成電影,他們認為,糯米糰子店的兒子,老是因為美女而失戀的故事有什麼好看的?
不過山田導演之所以對這齣戲有某種程度的自信,是因為喜歡電視版「男人真命苦」的男性觀眾壓倒性地多,收視率節節攀升。到尾聲26集,寅次郎在離島被眼鏡蛇咬死時,抗議信和電話湧進電視台,抗議的觀眾之中不少人以這樣的口吻說話:「老子從此再也不看你們電視台的賽馬報導!」「我的手下馬上就要過去修理你們了。」
當時松竹電影出品的觀眾群以女性居多,深夜場次幾乎沒什麼票房。山田導演心想,如果將這部作品拍成電影,就能吸引那些找不到去處的年輕小伙子,或是餐廳廚師,酒吧調酒師們在週六深夜趕來看電影吧!「寅次郎早已活在觀眾心中,對觀眾而言,他是親如兄弟的存在,創作出這個角色的我,卻憑一己之見輕易將他處死,這種輕忽觀眾心情的作法真的太不負責任了。」
我在紀念館內,一路尾隨著長風衣爺爺集團,聽他們摻雜著喜悅、感嘆、懷傷的老年情感,對館內復刻重現的每個劇情場景如數家珍,七嘴八舌搶話或互相揶揄的歡樂之中,其實有很濃的歲月傷感。在他們短暫期間限定復活的青春裡,就差飾演寅次郎的渥美清先生黃泉歸來與他們擊掌而已。我偷偷埋伏在他們四周,感覺這一趟小旅行,若缺了他們,可能淡而無味,因此在內心偷偷說了感謝。然而他們在不久之後揮手道別,風衣的一角在三月的低溫裡翻飛,就要走回各自人生的日常,說不定又變成家人眼中的無聲老爺爺,看電視打盹,還被嫌棄身上有老人的加齡臭。這短暫同齡同世代結伴出遊的記憶,儼然是晚年重要的回春療程。
會不會他們之中有人是當年寫信或打電話去電視台抗議,「老子從此再也不看你們電視台的賽馬報導!」「我的手下馬上就要過去修理你們了。」當他們搭著京成鐵道,離開柴又,在各個轉乘車站陸續下車陸續道別時,會是多麼讓人鼻酸的寂寞場景啊!
因此我離開寅次郎紀念館,走到對面參訪山田洋次導演小型博物館時,刻意等他們離開之後,才獨自一人走回車站。在參道旁坐下來吃了一串紅豆抹茶烤糯米糰子。我坐在店旁的椅子上,天冷,鼻水自然溢出,貼心的店員還幫我倒了一杯熱茶。我看著他,心想,他會是寅次郎來投胎的嗎?
山田導演曾經提過,常有「男人真命苦」的影迷跟他抱怨,他們跑到柴又,才發現那裡跟電影場景不一樣,顯得有些雜亂。「老實說,為了將阿寅懷念的故鄉柴又街景和江戶川畔拍得更美,我可是吃盡了苦頭……」那群共事超過30年的劇組,是一群可稱為「男人真命苦」的專家,譬如寅次郎一家經常喝茶,每個演員都有固定的茶杯,而且用的不是片場提供給員工的便宜茶葉,而是細心準備的高級煎茶。寅次郎最愛吃嬸嬸做的紅燒芋頭,也是道具人員請自己的太太專程做的,「因為餐廳做的東西無法讓演員吃得津津有味」。
如果不是那幾位長風衣爺爺相伴,這趟柴又的徒步散策,或許沒能那般入味。然而,直到輾轉換車回到池袋北口東橫inn,走進電梯,我才發現,一早從DM滑落的小張紀念品兌換券,還在口袋裡。但我帶回了事先怎麼安排也遇不到的風景,謝謝那幾位寅次郎世代的人生前輩,長風衣真的帥爆了。
(主圖取自Takashi. M @ Flick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