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否被雪女魘上,回台以後,遇上急凍寒流,說好的暖冬退守熱帶。
為什麼台北會下雪呢?
身為亞熱帶的人,雪是北海道,雪是生活在他方,
雪是嚴寒記憶裡最矛盾的一抹溫存。
北海印象:一望無際的白和幽靈人口夏目先生
那時候,我在北海道後志,眼前白雪茫茫,覆蓋了夏天的綠和花以及短暫秋日的紅黃橘各種繽紛,回到原色卻是一片白。
朋友在臉書照片上留言「雪好白喔(廢話)」不,絕不是廢話,那也是我看到這大量的雪所能生起的最直覺的感言。雪好白,這裡好冷。
不禁想起曾經住在這裡22年的幽靈人口,「夏目潄石」(1867~1916)。1892年夏目潄石將戶籍遷到北海道,有一說法是他為了要逃避兵役。在「全民皆兵」的明治政府國策裡,嚴寒的北海道和溽暑的沖繩連進入兵役制度的腳步都比「內地」遲了好幾步。
夏目潄石曾說自己「因為一些奇妙的關係,戶籍遷到了北海道,至今依然是後志國平民。」
但他一生沒看過北海道的雪,只是在北海道當了22年的黑戶,在首都東京描寫出現代日本的黑暗之心。當時遠方北海道的嚴酷開拓生活,反而在象徵的層面上守護了夏目先生免於兵役對身心的磨難。
走一趟冬天的北海道,天涯海角的感覺會特別強烈,只有電線桿一路密謀傳電到遠方。有時忽然起風,前方就都是白色大霧。
當地人遺憾地說:「因為暖冬的緣故,今年的雪積得不多。」
但以南國之眼看來,這雪已經足以構成奇觀,完全不需要色票就可以得到各種白。不像札幌等大城市需要在雪上灑防滑砂以便城市功能穩妥運作,後志的山區,粉雪無聲下著,一晚就積了十尺的事也不是沒有。
得小心,專注看著雪可能會雪盲,一開始你或許和我一樣天真地想看清楚這種白,辨認白裡的灰階山影和樹的輪廓。後來眼睛就痛了,趕忙微瞇了雙眼讓透進來的光少一點。如果你也很貪心待在戶外久一些,一定會發覺暴露在外頭的皮膚很快就紅腫凍傷。美是靜謐又有傷害性的,它們傷害人的方式很隱微,鈍感一點的人在這種環境裡不知不覺地會受重傷。
【建議標準配備】: 雪中用太陽眼鏡,手套,內搭褲+保暖褲,帽子,耳塞
北海道人是全日本最怕冷的
很多北海道人都說:「我們就是很怕冷,所以居所造得很堅固,絕不讓空隙風灌進房裡。」 「冬天就是要在家裡穿短袖吃北海道的牛奶冰淇淋啊!」(配上爽朗笑)
為了要營造出自己的暖冬,北海道的暖氣費是全日本第一,毫不顧惜到慷慨的地步。
和北海道人認識不久,他們就會邀請你到家裡坐坐,因為外頭很冷。委婉曲折的曖昧被取消,也不用來那麼些試探空間,甚至日本本州的人都會覺得北海道人說話很直接。 風土和家居,直接與人們的性格相關。
這裡室內外溫差可以達到20度以上,我問起這樣身體不會吃不消嗎?一個到過台灣的北海道人毫不猶豫地回答:「我夏天到台灣,你們冷氣開得澟然,溫差不也很大嗎?」夏蟲語冰,北海論暑,一種溫差各自表述。
北海道人有自己要的安適,是一進房內就能馬上解脫的豪氣。
只是在那裡,每天一離開自建的溫暖城堡,就得鏟出自己要走的一條雪中路。大部分北海道人身材好不是沒有原因,除了全民都是滑雪健將以外,每天的鏟雪作業不交就出不了門,在接近零度或零度以下的天氣和上天的禮物搏鬥,一年裡有四個月都必須天天勞動不可懈怠,真的很硬蕊啊。
北海道的農家:冬天是蘊蓄的季節
北海道的冬天,花了巨額暖氣費但省了冰箱的電費。農家保存食物的方法之一是把它們埋在雪裡! 一公尺以上的積雪像是巨大的棉被,蘿蔔經冬不腐,反而催發出心裡最深的甜香,完全褪去了澀苦。農家指示我們從白雪裡挖出蘿蔔,回到家裡用慢磨機榨汁,「雪下人蔘果汁」一喝下去又甜又順感覺增加一甲子的功力。
「過疏地帶」的成人式:背負重任的新國民能圓夢嗎?
某一天,我們被邀請參加赤井川村的成人式。這個跟台北市差不多大的村莊,108.2平方英里,人口一千多人出頭,今年只有4位「新成人」。(再比較一下,東京都的世田谷區,22.42平方英里,2016的「新成人」大約有7800人,為了避免會場混亂,成人式典禮分3次舉行。)
從典禮開始的致辭到唱「君之代」國歌、村長致辭、教育會長致辭到賀詞賀電,雖只有4個人,但集合全村大老與村役所職員,行禮如儀,鄭重嚴肅,時間一分不差。日之丸日本旗和赤井川村旗同列,這是成人式,也提醒了新成人這是成為「國民」的儀式。禮成後的餐會,兩桌上滿滿的盛宴,村長村議員為新成人斟滿了酒。
成人式後能夠光明正大喝酒了,同時也是告別童年的畢業典禮。 新成人某某已經拿到了東京的工作,想要在溫暖的地中海買塊地。另一位的夢想是奪下一屆冬奧滑雪冠軍,還有一個女孩在麥克風前激動地披露自己的夢想,她哭著說:「我希望可以回鄉貢獻所學,當一個體育老師,為以後的孩子們帶來更多笑容。」
北海道的出生率低於日本平均值,只有1.43%,以65歲以上的高齡人口計算,我們這次到訪的北海道後志的岩內郡,每3個人裡面就有1位長者。甜瓜之里夕張更誇張,人口的47.7%是65歲以上的長者啊!
想要返鄉當體育老師,是剛滿20歲的年輕人,不知能不能實現的夢想。
同時我們看到另一個新聞,北海道「舊白滝」車站,因為唯一的乘客高三女生即將畢業,今年三月以後舊白滝站即將面臨廢線命運。「秘境駅」或許是鐵道迷們旅遊名單上的熱門候補,卻是一個一個村落越趨蕭條的明證。
廢線的車站或已荒廢的學校,在少子化的嚴霜大地上並不少,但藉此噓氣還魂,賦予新生命的例子也漸漸產生。
像是使美瑛風景聞名國際的攝影家前田真三(1922~1998)的「拓真館」就是利用了廢棄的小學作為攝影作品的藝廊;而日高的新冠町山區某廢校在2008年竟然被放上網拍賣,後來被大阪某公司社長買下,開設了「太陽之森迪馬喬美術館」。
我們這次拜訪的「湯之里デスク」利用廢棄小學校的校舍開設了木工工房,小學的體育館變身木工作業場,教室是展設間和辦公室,校長室則成為倉儲空間。
東京來的兩個男性,在札幌的公司相遇,都愛上北海道生活,決定帶上各自的家族,用木頭的溫度開始下半生的新事業。其中的田代桑,從前在書店工作,還是想要做跟「書本」有關的東西,要求自己要做出好用又美的木工,做出各種配合文庫本開本的小書架,書櫃和紙鎮。從前小學生使用的課桌現在成為擺設台,體育課上的跳箱則再利用為木工工作架。
其他如比羅夫車站(ひらふ駅),JR將這個無人車站改裝為平價背包客棧吸引旅客,更在黃金週和夏天提供「月台燒烤套餐」的無敵方案。
有一陣子,這車站還有一隻叫做「しま太郎」的臭臉貓站長。
對了,說到貓咪,在北海道的冬天,我沒遇上任何一隻街貓。為北海街貓TNR並為他們尋找認養家庭的NPO組織「北海道尾巴會」(Hokkaido しっぽの会)呼籲人們切莫棄貓:「在北海道,放生貓咪就等於殺害牠們。」唯一看到的一隻貓,是在札幌地下街的海報上,沖繩貓很涼薄地對北海道貓喊話:「零度以下喔?札幌貓你們也太辛苦了。」
人口老化,少子化雙重夾擊的北海道,和其他「過疏化」的鄉村地區一樣,為了增加年輕的勞動力「U-ターン回鄉」的動力(U-turn,讓到都市的鄉下年輕人重新回鄉生活),祭出種種利多。例如移居就送土地或高額獎助金,還有「新郎募集/新娘募集」等各種相親活動等等……同時,北海道當局也著眼於觀光帶來的經濟效益,希望用他們的無敵大景與貼心的觀光設施吸引全世界的觀光客。
但農牧業所需的勞動力銳減,基礎建設如何維持?又要怎麼創造持續成長的インバウンド(inbound)觀光發展,已經是北海道最直接的課題。
台北‧北海道,重力感覺與體感溫度,真正的冷是?
在北海道的那幾天,我白天看飄飄的雪,欣賞滑雪客各種姿勢的滑翔。他們說要放鬆腳踝,眼睛朝前,太意識自己的身體也是不行的,跌倒時要把自己的重量交託給軟軟的雪,不能用雙手撐持。
抵抗北海道酷寒的同時,那感受到壓力的身體卻不禁被眼前的「脫力感」吸引,除了雪上飛行這種抵抗重力的新技術,我還認真履行日本人住溫泉旅館的「三泡」哲學(入住泡湯,睡前泡湯,再加上一早的朝湯……)體表溫度的寒冷和從身體內部熱起來的暖意並存,觀賞雪的翩翩輕舞所帶來的視覺享受和體驗雪季的身體受虐感也得到了互相調劑,好像獲得了另一副在北國生存的軀體。
不過心裡也明白,這是適應北海道的嚴寒及溫柔權且生出來的期間限定忍耐力。一回台灣,就像到家後收疊起的行李,對嚴寒與極溫柔之間的矛盾體感也在下飛機後,跟iPhone調整時差一樣自然,無縫接軌滑回自己的人世。
但回來以後,台北竟然飄雪了。(嗯?蛤?有事嗎?)北海道的幽靈跟著我回來了嗎?噢,他們說台北的體感溫度竟低到零度左右……和北海道如「柳絮」的輕雪不一樣,台北的雪是「撒鹽空中差可擬」的冰霰!令人更難受的是台北的房子沒有堅強的保暖設備,風一來,坐在辦公桌前也感覺像是誰在身邊絲絲冷笑,齒寒心冷無所遁逃的冷啊這是。我福至心靈查了台灣出生率,去年是1.12%。(溫馨提醒:北海道出生率都還有1.43)這資訊和突如其來的霸王寒流帶來的零度體感一樣,我們是毫無準備的南方房子啊(冷到發抖)~~~
回想起皚皚的北海道,白雪的層次分明,嚴酷與溫柔都切實而明亮,竟然有點懷念了。好想埋在輕軟的雪堆裡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