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行不是放空或逃離,修行必從日常勞作的嚴謹裡堅定追求,苦惱或清淨都在日常。」
從大阪登高野山的最後一段路程是纜車,陡坡爬升五分鐘——難以想像這麼險的山頂上竟有百餘所伽藍。但也正因為山險路迢,所以這百所伽藍與森林才得完好保存至今。
纜車站外是一小小巴士站,站務人員發送時刻表和地圖,殷切交代最末班下山纜車是六點半,切莫誤了。巴士上山又是一大段路,初濃霧,輾轉徐行,過一山洞豁然明亮,天空遼遠,山頂清朗薄寒。初夏也還是冷。
高野山是日本真言密教總本山,為弘法大師所創,今年是創建1200周年。它同時是「紀伊山地の霊場と参詣道」的一部分,於2004年登錄為聯合國指定之世界遺產,2009年又獲選為米其林日本旅遊綠色指南三星景點。高野山位於和歌山縣境內,海拔一千公尺,巨松參天,古寺院百餘所,人口三千。高野山真言宗雖曾在2013年發生財務風波致使宗會解散重選,現在已回穩正常運作,看來一切非常順暢平靜。
今年五月高野山盛大慶祝開山1200年,連日舉辦大型紀念法會和國寶級神像御開帳等等活動。當時我出於好奇,上山逛半天,恰逢慶祝活動的最後週末。這麼緲遠的山頂上竟然人山人海萬頭鑽動,不是都會商店街那種燈火喧囂,也不是櫻花季似的一窩蜂吃喝賞玩。這熱鬧騰騰非常素樸,是每個人內心熱切湧現於外的體感,不像我知道的日本。
當時我一天之內碰上兩場法會。午時在最頂上的奧之院燈籠堂,聽完誦經我沒跟著人群走,留在堂裡張望,意外獲贈供在佛前的蘋果。其後慢慢走到金堂,又碰上另一場。這場大概相當重要,高僧雲集,信眾多得擠不動,我只能隨人潮移流。眾人發現入場無望,竟有爺爺和婆婆爬上堂前一大型青銅燈座,猴子似的眺望堂內,維持秩序的年輕僧侶客氣大喊:「這位哥哥,姐姐,請下來,太危險了!」群眾哄笑:「明明是爺爺和婆婆!」這兩位爺婆大概不覺得是在喊他們,仍笑嘻嘻看眾高僧入場,絲毫沒有要下來的意思。正混亂,另一邊有人因推擠而跌到溝裡去了,又是一陣嘩然。這也不像我知道的日本。
他們的心情其實我懂。好不容易一千兩百年才有一遭,好不容易託生今世,好不容易活到現在,不辭千里的上山來了,都幾世輪迴到這一天了,沒能親眼看上兩眼,豈不白費這緣分。
山上佛寺林木乃至花草光影雨露都超越我的攝影能力。我一向認為數位影像技術能使照片比真實更美,但是在此山中,我徹底感到攝影微渺無能,這氛圍靈光無法複製,照片遠遜於身處其中所感受的遼闊與寂靜。此行讓我大開眼界,決定另找個人少的日子再來一次。可預期的是八月十三日的萬燈供養會(ろうそく祭り),以及十月一日開始的秋季大法會應該都十分盛大。所以我在七月初又上高野山來了。
第一天住遍照光院。此院開基於一千一百多年前,位於高野山寺院群的正中間。以收藏有快慶作的阿彌陀如來像和池大雅的山水人物圖聞名。我們到得晚,黃昏時在玄關外叫人,院落敞蕩,細聽也無聲響,惟遠山蟬鳴一二。
半晌,前廊出現個紺衣爺爺招呼我們脫鞋上來。問清名字忙回身拿出一張紙,恭敬照著上面的英文慢慢念了歡迎詞,便帶我們到房間去。
房間十疊,窗明几淨。他正襟端坐几邊,奉茶,開始逐條吩咐各項細節,我們提心屏氣跪坐聽他款款念那張和英對照的單子:澡堂開放時間、晚餐時間、明晨早課時間,衣著注意事項等等。
正事畢,謹慎問我們何處來,知是台灣便笑嘻嘻鬆一大口氣,聊了起來(其實是在那張和英對照的紙背上寫漢字加上畫圖)。
晚膳在獨立別間。山上所有宿坊膳食都是素菜,都叫「精進料理」,遵「五法、五味、五色」原則,各院菜色略異。這一天客人約有十幾名,都是日人。各自一間。用餐時全院非常寂靜,有多靜呢——從隔房的咀嚼聲我甚至可以判斷他們正吃黑豆或醃菜,交談也只聞低語。
餐後小僧迅速收拾餐盤小桌坐墊,關燈關窗。
回房見枕褥早已鋪妥。這是万延元年(1860)的老房舍,夜雨濕涼,時節雖已小暑,還是開了一會兒暖氣才躺下。朦朧看手機,台灣才八點,群友臉書活躍。山裡的夜沒有歷史,暗得無邊無際。光陰無賴,我莫名睏,咕咚一倒睡著了。
清晨早課終於拜見了快慶作的阿彌陀如來像,佛堂滿是金鬘、瓔珞、繒幡、鈴鐸,燈燭鐃磬,香煙彩繩,吉祥莊嚴。真言宗本為唐密,經弘法大師入唐求法帶回日本,故佛像和儀軌都還是天竺風貌,經文與僧衣都有唐風,與顯教常見的漢人容貌或儀式非常不同。
昨天接待的爺爺原來是住持,着正式僧服帶領誦經,眾人恭敬圍繞跪坐,合掌聽四十五分鐘,我只辨識最後一節是《心經》,餘一無所知。結束時所有人腿麻苦笑,捶腿久久無法起身。
早膳後,一小僧打掃房間、吸塵,另一僧整理內庭草木。經過廚房見一僧在洗碗。經過正堂見一僧將紙門隔扇全打開,安排坐墊,一線對齊。晨光從廊外淡淡滲進來,映在金箔門上,那金彩也淡薄朦朧——每看見暗室金箔就想起谷崎潤一郎所言,和建築的美學是從習於陰翳的視感之中昇華而出的。
經過事務間,見住持爺爺已經換回紺衣常服,正寫著今日的參拜團體歡迎牌。電話響個不停,是園藝匠打來的,接著似乎是某個修繕工程。負責花道的小姐也過來道早。坐下寫兩個字,又接到仿佛是導遊的來電。爺爺看見我們,放下毛筆招呼。我們希望合照,他也馬上端正姿容到玄關邊上坐定,神情平和。
離開時他歡迎牌已寫好擺在玄關外。園藝匠開著小車來了,兩人討論某棵樹的修剪。剛才打掃房間的小僧提水桶拖把經過前廊,另一僧擦窗玻璃。
這一天我們到奧之院去看巨松古墳,看肅麗的燈籠堂。這是一段很長的松樹斜坡,高古悠緩。一路上名碑說不盡,宏圖霸業盡付白露蒼苔。幾里石道人來人往卻幽靜異常,無警告標示亦無柵欄,不見任何攀爬折枝或喧嘩奔跳者,且沿路清潔無片紙,那些看似荒圮的石碑青苔野草其實都有人身挂蚊香盒在整理維護。這頹蕪留得恰如其分,要是真的荒廢就不這麼詩意了,若是圖方便亂洒除草除蟲藥劑,也絕無法每一方寸都保持如此蒼綠盎然。
我有點明白所謂「精進」的意思了。修行不是放空或逃離,修行必從日常勞作的嚴謹裡堅定追求,苦惱或清淨都在日常,如此才是供養與共生,才有那些彷彿遁世的侘寂之美。如此敬謹勤奮,一草一葉照拂,才將此地山林守護了一千兩百年。
山上氣候晴雨不定,幾乎每日晨昏都下雨。出奧之院途中遇大雨,在赤松院旁一家小小的「光海咖啡」躲雨,裡面坐滿疲憊的外國遊客。有一群人剛走過熊野古道,看似已經體力耗盡(熊野古道荒僻有熊出沒,須有萬全準備,最好有嚮導帶路)。店主是兩個安靜可愛的年輕女孩,茶髮長睫洋娃娃似的。我很難想像每日在高山古剎旁煮咖啡的生活。店裡有一尊弘法大師的小坐像,我發現她們供他一杯咖啡,覺得也很適合。
(續讀:「柯裕棻的高野山日常之二:雲濤、新綠、金屏風」)